2004-7-12 10:31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
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
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
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
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
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
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
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扬花;夏
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
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
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
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
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
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
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
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
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
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
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
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
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
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
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
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
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
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
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
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
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
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
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
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
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
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
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
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
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
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
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
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
话,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
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
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
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
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
得上班。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
角的高墙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
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
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过去的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
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
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
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
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
“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
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
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
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子缩
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们又
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
开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
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
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
说:“回去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
们都放慢脚步(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
知从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
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
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
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
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
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
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
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
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
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
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
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
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
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
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
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
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
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
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
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
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
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
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
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比
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
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
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
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
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
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
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
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
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
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
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
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
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
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
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
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
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
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
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
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
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
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
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批
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
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
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
出了什么事。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
针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
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
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
意思的字。
五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
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
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
几棵大梨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
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尔转白,再
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
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
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
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
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
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
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
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
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
梨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
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
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很多机会来
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
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
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摇着
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
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
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
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
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
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
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
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
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
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
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
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
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
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
笼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
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
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
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
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
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
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请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
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
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
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
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
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
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
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
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
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
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
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
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
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
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
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
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
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
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六
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在这园
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
哉游哉,有时候栖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
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
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现在让我看看,它们迄今都是怎样编织在一起的吧。
你说,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
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试?是的,至少这是
很关健的因素。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
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
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
的好处呢是不是?我说过,这一来我轻松多了,自由多了。为什
么要写作呢?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这谁都知道。为了让那
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
彩,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哪怕那时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说得
过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这不用保密,这些现在不用保
密了。
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
地写。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不远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过
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
很要面子。可是你写成了,而且发表了。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他
们甚至说:真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我心说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
着呢。我确实有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我很想让那个唱歌的小
伙子知道,因为他的歌也毕竟是唱得不错。我告诉我的长跑家朋
友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工程师正优雅地在园中穿行;长跑家很激
动,他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这一来你中了魔了,整天
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小说。是中了魔
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
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
一种小说显影液就好了,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
中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结果你又发表了几篇,并
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觉得自己活
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像个人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
什么阴谋抓了来当人质,不走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
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凭什么我总
能写出小说来呢?凭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说的生活素材就总能送
到一个截瘫者跟前来呢?人家满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
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写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
见好就收吧。当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
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再活
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这么想着你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写。我
好歹又拧出点水来,从一条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随
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
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
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
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
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
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
怕死,有时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时候,——说对了。不怕死和想
去死是两回事,有时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
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倒是伯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
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
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之类,人真正的
名字叫欲望。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没说不该。可我
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来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
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
挺滑稽的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朋友劝你:你
不能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这时候你
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
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
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一
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我看出我得
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那样我就不用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你
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
牢靠的理由。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
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这下好了,您不再恐谎了不再是个人质了,您自由了。算了
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
您得知道,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可是我还知
道,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
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
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
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
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
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
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
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
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
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
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
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一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
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
去找那棵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
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在它
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
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
“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
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
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
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阵阵唢呐
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
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
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
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
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
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
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
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
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
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
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
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
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
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
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
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
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
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
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
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
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marquee width="90%" behavior="alternate" scrollamount="3"><font color="purple">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font></marquee> <font color="pink"><marquee width="90%" behavior="alternate" scrollamount="3">其实, 生活就像洋葱, 一片一片地剥开, 总有一片会让我们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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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pig%20wake%20up_8IMOps92NxIe.gif]](http://61.132.72.53/discuz/attachments/pig%20wake%20up_8IMOps92NxIe.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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