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
#5
走在西进之路上的吴三桂虽然心中还有点紧张,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关毕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断幻想着到京城之后会遇到的盛大欢迎场面,不免有几分激动。李自成也许会亲自迎接,所有新朝权贵都会出席接风宴会。封候建府,钟鸣鼎食,他在大顺王朝可能前程更为远大……毕竟,他送给李自成的这份礼物不轻啊。可是,四月五日,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就痛哭失声。
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吴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语。他没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给他这样一份见面礼。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打的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许他到了北京这些可以摆平。突然,他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陈妾现在怎么样?”家人告诉他,陈圆圆现在已经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忠敏的人了。
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象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庞一刹间涨得血红血红。他觉得自己的头好象涨大了一倍。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的最心爱的女人!什么封候之赏,什么镐师银,都是敷衍,他们分明把他吴三桂当成了玩物。有生以来,没有人这么污辱过他!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象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迅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此时的吴三桂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他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

吴三桂多血质的性格特点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现出来。性格即命运,而此时,性格即历史。就在他冲冠一怒的那个瞬间,我们在理由相信,墨一样浓的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当他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被判定为一出悲剧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国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时,还有最心爱的女人。在这个条理分明的世界上,他丧失了经度和纬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标。冲冠一怒使吴三桂永远地背负了历史的重债,他因此而成了所谓“民*族的罪人”。
不过,我却觉得他在这愤怒的一刻坦露出的人性底色是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否则这部历史就过于灰暗乏味了。这个由赤裸裸的愤怒驱动着的人一瞬间挣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层层伪饰,显露出未被阉割的真性真情。否则,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不是历史罪人的吴三桂是什么样的呢?那里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驱兵西进,与李自成激战于北京城下,以卵击石,壮烈殉国。一出情节单调重复的英雄剧背后是无意义的生命损失,对于历史进程不能有丝毫影响。
二、吴三桂忍辱负重,为了民*族大义,唾面自干,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农民军将领前强颜欢笑,虚委与蛇,以此换取他们的一杯残羹剩饭。
很明显,吴三桂在大顺政权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这样的话,吴三桂确是兼顾了民*族大义和家身性命,可是这样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为卑琐?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冷静下来的吴三桂又恢复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众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处境,他不甘于处于被打击被剥夺的地位。他要对命运反戈一击,永不服输的他在绝望中竭力奋争,试图冲出命运为他设计的险恶陷阱。
一**四年四月十五日,清摄政王多尔衮接到了这样一封书信:……流寇逆天犯阙……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之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京东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而乱臣贼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胁西胁,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这些充斥着“大仁”、“大义”字眼的文字——“亡///国孤臣”吴三桂的这番“忠义之言”,是在吴三桂被李自成围困在山海关后写出的。走投无路之时,他顾不得什么华夷之分,敌我之辨,向昔日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发出了乞求。可是连乞求都是这么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满腔悲愤,真好象文天祥再世,申包胥重生。可是,就连不识几个汉字的多尔衮也一目了然,这不过是一封投降信而已。他何尝不知道,这个“亡////国孤臣”在几天前还仆仆奔走在投奔“流寇”的路上,兴致勃勃地想和流寇们分一杯羹。这些汉人真是会说话呀!
吴三桂重又捡起了通行的社会伦理符号。他并不指望谁真的从词语层面理解他的话。这只是一种信息的标准化包装而已,华夷通用。形式永远是重要的,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虽然实际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多尔衮并没有用心思品味这些华丽的词儿,他立刻感到了这封信不同寻常的份量。这真是天赐之机,父兄两代人征战多年,始终不能接近的这座雄关,如今可唾手而得,逐鹿中原的宏愿即将实现,他怎能不大喜过望。他立刻发兵,向山海关奔去。
这时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的大军团团围住了。李自成这次亲征不光带了六万大军,而且还带来了吴三桂的父亲。他知道吴三桂是有名的“孝子”,他希望吴襄能发挥比六万大军更大的作用。到了山海关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吴襄在阵前致书劝降。
可是这封劝降书对吴三桂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吴三桂现在不需要什么台阶来下,李自成那里已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李自成收到了这样一封回信:父既不能为忠臣,桂亦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这冠冕堂皇的措词让李自成无话可说。他知道再和这个人费口舌不会有任何意义了。大顺军向这座著名的关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当多尔衮的大军到达城下时,这座关城已是岌岌可危。激战已进行了一天一夜,大顺军的攻势越来越猛,有的地方,已经攻上了城墙。
吴三桂焦急万分,可是老谋深算的多尔衮却一点也不着急。他望着吴三桂那神情焦虑的脸,不慌不忙忙地提出,吴三桂得先剃发改服,他才能出兵。他还记着吴三桂那封慷慨激昂的信中装出的那副大明忠臣的姿态。吴三桂确实没想到这一招。不过他没有犹豫几秒钟。不就是把顶发剃掉,脑后梳一条猪尾巴似的古怪辫子吗?不就是穿上那身难看的蛮服吗?他已经抛弃了国家,抛弃了父母,抛弃了名誉,他还在乎这几根头发吗?!他已经不再在乎什么了,不坚持什么了,就是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在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吴三桂头顶上的一缕缕头发,飘落到地上。
弗洛依德说:外表的变化对一个人的心理有着重要的影响。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清清爽爽理个发,换个发型,也许可以使人精神焕发,摆脱忧郁。
满*州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所到之处,坚决要求被征服者剃发改服,即使逼得这些人再度反抗也在所不惜。而许多本来已经投降的汉人,仅仅因为保住自己的发式,却再一次选择了死亡。因为双方都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形式上的改变,这实际上是为精神举行的葬礼。这种改变,意味着你彻底放弃了人格独立,彻底放弃了你的价值体系,把自己变成异类。
吴三桂的精神世界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依托。他完全认同了人性的平庸和趋利避害,完全认同了追求情欲满足的本能,也就不得不抛弃人的精神尊严。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他心里已经了无挂碍,他反倒获得了解放,从此他可以任凭自己胸中的贪婪、欲念、仇恨痛痛快快地肆意流淌。
多尔衮终于同意出兵了,吴三桂现在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不过,他依然从容不迫。为了保存八旗兵的实力,他命令吴三桂为先锋出城去冲击敌阵。这样,既可以检验吴三桂的诚意,又能目睹大顺军的实力,以便他随后实施有力的突击。
吴三桂只能从命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象一条狗,那么,就象狗那样地去卖命吧。吴三桂的人马出城了。从四月二十二日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他率领大军冲锋陷阵,连杀数十阵。
彭孙贻在《平寇志》中这样描述到:三桂悉锐鏖战,无不以一当百。自成益驱群贼连营进,大呼,伐鼓震百里。三桂左右奋击,杀贼数千。贼多数鳞次相搏,前者死,后者复进,贼众(三桂)兵寡,三面围之。自成挟太子登庙岗观战,关宁兵东西驰突,贼以其旗左萦而右拂之,阵数十交,围开复合。战场上的吴三桂永远是无与伦比的。只是现在,他只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叛徒而已。
C`est pas la 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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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 - 由 bloum - 2004-4-17 18:48
[无标题] - 由 bloum - 2004-4-17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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