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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名人介绍 )
周汝昌,字玉言。研究员,男,汉族,1918年4月14日生人,籍贯天津。曾就学于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先后任燕京大学西语系教员、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是第五——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韵文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中国大观园文化协会顾问,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1991年开始享受政府特贴津贴。
治学以语言、诗词理论及签注、中外文翻译为主;平生耽吟咏、研诗词、笺注、赏析、理论皆所用心,并兼研红学。有20多部学术著作问世,尚有几部正在印制之中。其中《红楼梦新证》是第一部、也是代表作。 1980年赴美国出席“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1984年受国家委派赴苏联考察列宁格勒藏本《石头记》;1986-1987年,获美国鲁斯基金,赴美国访学讲学一年并任威斯康辛大学客座教授。
红学专著:《红楼梦新证》(40万字),1953年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三月内连销三版,后增订至80万言,197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曹雪芹》(14万字),196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增订至20万字的《曹雪芹小传》,1980年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恭王府考》(12万字),198O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献芹集》(40万字),1985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石头记鉴真》(20万字),与周祜昌合著,1985年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红楼梦与中华文化》(18万字),1989年工人出版社与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分出;《红楼梦的历程》(11万字),1989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恭王府与红楼梦》(20万字),1992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曹雪芹新传》(23万字),1992年外文出版社出版;《红楼艺术》(19万字),199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的真故事》(27万字),1995年华艺出版社出版;《红楼真本》(12万字),1998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周汝昌红学精品集》(184万字),1998年,华艺出版社出版;《风流文采第一人》(25万字),1999年东方出版社出版。
主要作品:
学术专著:《范成大诗选》(22万字),1959年、19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白居易诗选》(20万字),与他人合著,1962年作家出版社、19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杨万里选集》(28万字),1962年中华书局、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书法艺术问答》(8万字),1980年香港中华书局、1982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分出;《诗词赏会》(20万字),1987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东方赤子·大家丛书·周汝昌卷》(28万字),1999年华文出版社出版;《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54万字),1999年安格教育出版社出版。
其他成果:《石头记人物画》(题诗40首),197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岁华晴影》(23万字),1997年上海东方出版社中心出版;《胭脂米传奇》(18.5万字),1998年华文出版社出版;《砚霓小集》(30.8万字),1998年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脂雪轩笔语》(18万字),199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此外,主编了《红楼梦辞典》、《中国当代文化大系·红学卷》;校订过新版《三国演义》、《红楼梦》、《唐宋传奇选》,并撰序文;为《中国古代文学词典》、《唐宋词鉴赏词典》、《诗词曲赋名作鉴赏大词典》、《中国历代短篇小说选》、《诗词典故词典》。《〈红楼梦〉世界语版》等撰写了序文;另有大量学术论文、序跋与专栏文章发表于各地报刊。
周汝昌情系唐宋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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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的最新著作《千秋一寸心———唐宋诗词鉴赏讲座》近日由华艺出版社出版。书中精选了周先生讲解的60余首唐宋诗词,内容深入浅出,全面反映了周汝昌先生在唐宋诗词方面的造诣。
周汝昌从小酷爱诗词。他十三四岁就开始舞弄笔墨、自习诗作、填写诗词。所见古今长短句,均细细留心玩索。二十余岁时,为著名词人顾羡季器重,为前贤张伯驹的《丛碧词》作了跋。
燕京大学期间,周汝昌虽然读的是西语系,但选修的全是中国古代文学课,受知于名师顾随先生。周汝昌写作的诗词数量极大。“文革”中历经浩劫已经千不存一了。但现存者仍数量可观,均散落于诸位名家、学者、同行手中,其中多与红楼梦、曹雪芹相关,成为古今诗域独一无二的特色。
周汝昌有关的诗词研作,一部分是名家诗词笺注鉴赏,如《范成大诗选》、《白居易诗选》等。其作品不拘一格,似与读者闲聊对话,读来朗朗上口,清新爽目,却将知识见解、才华灵智融会贯通;如涓涓流水,冉冉行云,毫无滞相。其另一部分作品,就是为诗词辞典或诗家、词人的集子作序,每一篇序文里,都包含着周先生对诗词曲赋的深刻见解,言人所未能言。
[ Last edited by 狐狸大仙 on 2004-7-5 at 1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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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李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周汝昌评析]
这一篇千古绝唱,永远照映着中华民族的吟坛声苑。打开一部词史,我们的诗心首先为它所震荡,为之沉思翘首,为之惊魂动魄。
然而,它只是一曲四十六个字的小令。通篇亦无幽岩跨豹之奇情、碧海掣鲸之壮采,只见他寥寥数笔,微微唱叹,却不知是所因何故,竟会发出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每一循吟,重深此感,以为这真是一个绝大的文学奇迹。含咀英华,揽结秀实,正宜潜心涵咏,用志覃研。
第一韵,三字短句。万籁俱寂、玉漏沉沉,忽有一缕箫声,采入耳际。那箫声,虽如笛韵同出瘦竹一枝,却与彼之嘹亮飘扬迥异其致,只闻幽幽咽咽,轻絮柔丝,珠喉细语,无以过之,莫能名其美,无以传其境。复如曲折泉流,冰滩阻涩,断续不居,隐显如泣,一个咽字,已传尽了这一枝箫的神韵。
第二韵,七字长句。秦娥者谁?犹越艳吴娃,人以地分也。扬雄《方言》:“娥,好也。秦曰娥。”必秦地之女流,可当此一娥字,易地易字,两失音调,此又吾夏汉字组列规律法则之神奇,学者所当措意。
秦娥之居,自为秦楼-----此何待言,翻成词废?盖以诗的“音组”以读之,必须是“秦娥-----梦断------秦楼------月”,而自词章学之角度以求之,则分明又是“秦娥梦------秦楼月”,双行并举,中间特以一“断”字为之关联,别成妙理。而必如是读,方觉两个秦字,重叠于唇齿之间,更呈异响。若昧乎此,即有出而责备古代词人:何用如此笨伯,而重复一个“毫无必要”的“秦”字?轻薄为文,以哂作者,古今一慨,盖由不明曲词乃音学声家之事,倘假常人以“修改”之权、润色之职,势必挥大笔而涂去第二“秦”字,而浓墨书曰:“秦娥梦断“高”楼月”了!
梦断者何?犹言梦醒,人而知之。但在此处,“断”字神情,与“醒”大异,与“梦回”、“梦觉”“梦阑”亦总不相同。何者?醒者,回也,觉也,阑也,都是眠足自然梦境,乃是最泛常、极普通的事情与语言。“断”即不然,分明有忽然惊觉、猝然张目之意态在焉。循是此言,“断”字乃非轻下。词人笔致,由选字之铮铮,知寄情之忒忒。
箫声幽咽之下,接以梦断------则梦为箫断耶?以事言,此为常理;以文言,斯即凡笔。如此解词,总是一层“逻辑”意障,横亘胸中,难得超脱。箫之与梦,关系自然,然未必如常人凡笔所推。吾人于此,宜知想象:当秦娥之梦猝猝惊断,方其怅然追捕断梦之间,忽有灵箫,娓娓而来,两厢激发,更助迷茫,似续梦断。大诗人苏东坡不尝云乎:“客有吹洞箫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声呜呜,不绝如缕。”此真不啻为吾人理解此篇的一个绝好注脚。四个“如”字,既得“咽”字之神韵,复传秦娥之心也。
箫宜静夜,尤宜月夜。“二十四桥名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言蜘最审。故当秦娥梦断,张目追寻,唯见满楼月色,皎然照人。而当此际,乃适逢吹箫人送来怨曲。其难入怀,为复何若!
箫声怨咽,已不堪闻,-------然尤不似素月凝霜,不堪多对。“寂寞起来搴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寂寞之怀,既激于怨箫,更愁于明月,于此,词人乃更复再叠用第三个“秦”字,而加重“秦楼月”之力量!炼响凝辉,皆来传唤秦娥心境。而由此三字叠句,遂又过入另一天地。
秦楼人月,相对不眠,月正凄迷,人犹怅惘,梦中之情,眼前之境,交相引惹。灞陵泣别,柳色青青,历岁经年,又逢此际。闺中少妇,本不知愁,一登翠楼,心惊碧柳,于是悔觅封侯,风烟万里,百感交集,齐上心头。可知箫也,梦也,月也,柳也,皆为此情而生,此景而设,四者一也。
春柳为送别之时,秋月乃望归之候。自春到秋,已经几度;兹复请秋素节,更盼归期有讯。都人士女,每值重阳九日,登乐游原以为观赏。身在高原,四眺无际。向西一望,咸阳古道,直接长安,送客迎宾、车马络绎;此中宜有驿使,传递佳音--------然而自晨及昏,了无影响,音尘断绝,徒自空劳,人未归也。
至“音尘绝”三字,直如雷霆千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仿佛似之。音尘绝,心命绝,笔墨绝,而偏于此三字,重叠短句一韵,山崩地裂,风变日销。必具千钧力,出此三字声。
音尘已绝,早即知之。非独一日一时也,而年年柳色,夜夜月光,总来织梦;今日登原,再证此“绝”。行将离去,所获何者?立一向之西风,沐满川之落照,而入我目者,独有汉家陵阙,当此之际,乃觉凝时空于一点,混悲欢于百端,由秦娥一人一时之情,骤然升华到为吾国千秋万古之心。良人不归,汉陵长在,词笔至此,箫也,梦也,月也,柳也,遂皆退出其次,吾人所感,乃极阔大,极崇高、极悲壮!四十六字小令,之所以独冠词史,成为千古绝唱者在此,为一大文学奇迹者在此。
此词句句自然,而字字锤炼,沉声切响,掷地有作金石声。而抑扬顿挫,法度森然,无一字荒率空浮,无一处逞才使气。凡填此词,上下片两煞拍四字句之首字,必用去声,方为合律,方能起调,如用平声,音乐之美全失,后世知此理者寥寥,学词不知审音,精彩迷其大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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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教授纵论古典诗词鉴赏》·系列连载(三)
近年来,很多诗词鉴赏一类书籍相继印行。这是一个新兴的可喜的现象。它并非只是一种“风气”。由于历史的原因,向来极少这类著作问世,几乎形成了一个文化方面的空白。而读者却非常需要这些个人撰写的或集众家合编的赏析讲解的书物,来解决他们在欣赏唐宋名篇时所遇到的困难,提高他们的欣赏能力。
唐诗宋词,并列对举,各极其美,各臻其盛,是中外闻名的;而喜爱词的人,似乎比喜欢诗的人更为多夥,这包括写作和诵读来说,都是如此。原因何在,必非无故。广义的“诗”(今习称“诗歌”者是),包括了词;词之于诗,以体裁言,实为后起,并且被视为诗之旁支别流,因而有“诗馀”的别号。从这一角度来说,欣赏词的要点,应该在诗之鉴赏专著中早就有所总结和所示了,因为二者有其共同质性。但词作为唐末宋初时代新兴的正式文学新体制,又有它自己很多很大的特点特色。如今若要谈说如何欣赏的纲要与关键,我想理应针对上述的后一方面多加注意讨论才是,换言之,对如何欣赏(无论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的事情,应当估计作为已有的基础知识(例如比兴、言志、以意逆志、诗无达话……),而不必在此过多的重复赘说。
基于这一认识,我拟将个人的一些愚见,贡献于广大读者。
我想叙及的,约有以下几点:
第一,永远不要忘记,我国诗词是中华民族的汉字文学的高级形式,它们的一切特点特色,都必须溯源于汉语文的极大的特点特色。忘记了这一要点,诗词的很多的艺术欣赏问题都将无法理解,也无从谈起。
汉语文有很多特点,首先就是它具有四声(姑不论及如再加深求,汉字语音还有更细的分声法,如四声又各有阴阳清浊之分)。四声(平、上、去、入)归纳成为平声(阴平、阳平)和仄声(上、去、入)两大声类,而这就是构成诗文学的最基本的音调声律的重要因子。汉语本身从来具有的这一“内在特质”四声平仄,经过了长期的文学大师们的运用实践,加上了六朝时代佛经翻译工作的盛行,由梵文的声韵之学的启示,使得汉文的声韵学有了长足的发展,于是诗人们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将诗的格律安排,逐步达到了一个高度的进展阶段——格律诗(五七言绝句、律句)的真正臻于完美,是齐梁以至隋唐之间的事情。这完全是一种学术和艺术的历史发展的经果,极为重要,把它看成了是人为的“形式主义”,是一种反科学的错觉。
至唐末期,诗的音律美的发展既达到最高点,再要发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以内去寻索新境地,已不可能,于是借助于音乐曲调艺术的繁荣,便生发开扩而产生出词这一新的诗文学体裁。我们历史上的无数语言音律艺术大师们,从此得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于中可以驰骋他们的才华智慧。这就可以理解,词乃是汉语文诗文学发展的最高形式。(元曲与宋词,其实都是“曲子词”,不过宋以“词”为名,元以曲为名,本质原是一个;所不同者,元曲发展了衬字法,将原来宋词调中个别的平仄韵合押法普变化,采用了联套法和代言体,因而趋向“散文化”,铺叙成分加重,将宋之雅词体变为俗曲体,俗语俚谚,大量运用;谐笑调谑,亦所包容;是其特色。但从汉语诗文学格律美的发展上讲,元曲并没有超越宋词的高度精度,或者说,曲对词并未有像词对诗那样的格律发展。)
明了了上述脉络,就会懂得要讲词的欣赏,首先要从格律美的角度去领略赏会。离开这一点而侈谈词的艺术,很容易流为肤辞泛语。
众多词调的格律,千变万化,一字不能随意增减,不能错用四声平仄,因为它是歌唱文学,按谱制词,所以叫做“填词”。填好了立付乐手歌喉,寻声按拍。假使一字错填,音律有乖,那么立见“荒腔倒字”,——倒字就是唱出来那字音听来是另外的字了。比如“春红”唱出来却像是“蠢(门+共)”,“兰音”唱出来却成了“滥饮”……这个问题今天唱京戏、鼓书、弹词……也仍然是一个重要问题。名艺人有学识的,就不让自己发生这种错误,因为那是闹笑话呢。
即此可见,格律的规定十分严格,词人作家第一就要精于审音辨字。这就决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词选字的运筹,正是在这种精严的规定下见出了他的驾驭语文音律的真实工夫。
正因此故,“青山”“碧峰”“翠峦”“黛岫”这些变换的词语才被词人们创组和选用。不懂这一道理,见了“落日”“夕曛”“晚照”“斜阳”“馀晖”,也会觉得奇怪,以为这不过是墨客骚人的“习气”,天生好“玩弄”文字。王国维曾批评词人喜用“代字”,对周美成写元宵节景,不直说月照房宇,却说“桂华流瓦”,颇有不取之辞,大约就是忘记了词人铸词选字之际,要考虑许多艺术要求,而所谓“代字”原本是由字音、乐律的精微配合关系所产生的汉字文学艺术中的一大特色。
然后,还要懂得,由音定字,变化组联,又生无穷奇致妙趣。“青霄”“碧落”,意味不同;“征雁”“飞鸿”,神情自异。“落英”缤纷,并非等同于“断红”狼籍;“霜娥”幽独,绝不相似乎“桂魄”高寒。如此类推,专编可勒。汉字的涵义渊繁,联想丰富,使得我们的诗词极其变化多姿之能事。我们要讲欣赏,应该细心玩味其间的极为精微的分合同异。“含英咀华”与“咬文嚼字”,虽然造语雅俗有分,却是道着了赏会汉字文学的最为关键的精神命脉。
第二,要讲诗词欣赏,并且已然懂得了汉学文学的声律的关系之重要了,还须深明它的“组联法则”的很多独特之点。辛稼轩的词有一句说是:“用之可以尊中国”,末三字怎么讲?相当多的人一定会认为,就是“尊敬中国”嘛,这又何待设问。他们不知道稼轩词人是说:像某某的这样的大材,你让他得到了真正的任用,他能使中国的国威大为提高,使别国对她信增尊重!曹雪芹写警幻仙子时,说是她“深惭西子,实愧王嫱”。那么这是说这位仙姑生得远远不及西施、昭君美丽了?正相反,他说的是警幻之美,使得西施、昭君都要自惭弗及!苏东坡的诗说:“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是否那“江柳”竟然“动摇”了一座村庄?范石湖的诗说:“药炉汤鼎煮孤灯”。难道是把灯放在药锅里煎煮?秦少游的诗说:“碧水惊秋,黄云凝暮”。怎么是“惊秋”?是“惊动”了秋天?是“震惊”于秋季?都不是的。这样的把“惊”字与“秋”字紧接的“组联法”,你用一般“语法”(特别是从西方语文的语法概念移植来的办法)来解释这种汉字的“诗的语言”,一定会大为吃惊,大感困惑。然而这对诗词欣赏,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们的诗家词客,讲究“炼字”。字怎么能炼?又如何去炼?炼的结果是什么?这些问题似乎是艺术范畴;殊不知不从汉语的特点去理解体会,也就无从说个清白,甚至还会误当作是文人之“故习”,笔墨之“游戏”的小道而加以轻蔑,“批判”之辞也会随之而来了,——如此,欣赏云云,也岂不成了空话和妄言了?因此,务宜认真玩索其中的很多的语文艺术的高深的道理。
至于现代语法上讲的词性分类法,诸如名词动词等等,名目甚多,而我们旧日诗家只讲“实字”“虚字”之一大分别而已。这听起来自然很不科学,没有精密度。但也要思索,其故安在?为什么又认为连虚实也是可以转化的?比如,石湖诗云:“目青浮珠佩,声尘籁玉箫。”浮是动词,一目了然,但籁应是“名词”吧?何以又与“浮”对?可知它在此实为动词性质。汉字运用的奇妙之趣,表现在诗词文学上,更是登峰造极,因而自然也是留心欣赏者的必应措意之一端。其实这无须多举奇句警字,只消拿李后主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来作例即可看得甚清:譬如若问“东”是什么词性词类?答案恐怕是状词或形容词等等。然而你看“水长东”的东,正如“吾欲东”“吾道东”,到底该是什么词?深明汉字妙处,读欧阳词——“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之句,方不致为“词性分析”所诒,以为“风”自然是名词。假使如此,便是“将活龙打作死蛇弄”了。又如语法家主张必须有个动词,方能成一句话。但是温飞卿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名句,那动词又在何处?它成不成“句”?如果你细玩这十个字的“组联法”,于诗词之道,思过半矣。
第三,要讲欣赏,须看诗词人的“说话”的艺术。唐人诗句:“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不说皇帝之贬谪正人是该批评的,却说“圣”“恩”超过了汉文帝,没有像他贬谪贾谊,远斥于长沙卑湿之地。你看这是何等的“会讲话”的艺术本领!如果你认为,这是涉及政治的议论性的诗了,于抒情关系嫌远了,那么,李义山的《锦瑟》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不说如今追忆,惘然之情,令人不可为怀;却说何待追忆,即在当时已是惘然不胜了。如此,不但惘然之情加一倍托出,而且宛转低回,余味无尽。晏小山作《鹧鸪天》,写道:
“醉拍青衫惜旧香,天将高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此词写怀人念远,离恨无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归信无凭,空对来书,流泪循诵——此本相思之极致也,而词人偏曰:来书纸上诉说相思,何能为据?莫如丢开,勿效抱柱之痴,枉费伤心之泪。话似豁达,实则加几倍写相思之挚,相忆之苦;其字字皆从千回百转后得来,方能令人回肠荡气,长吟击节!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一味直言白讲,“我如何如何相思呀!”岂但不能感人,抑且根本不成艺术了。
第四,要讲词的欣赏,不能不提到“境界”的艺术理论问题。境界一词。虽非王国维氏所创,但专用它来讲究词学的,自以他为代表。他认为,词有境界便佳,否则反是。后来他又以“意境”一词与之互用。其说认为,像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矣;欧公的“绿杨楼外出秋千”,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这乍看很像“炼字”之说了。细按时,“闹”写春花怒放的艳阳景色的气氛,“出”写秋千高现于绿柳朱楼、粉墙白壁之间,因春风而倍增骀宕的神情意态。究其实际,仍然是我们中华文学艺术美学观念中的那个“传神”的事情,并非别有异义。我们讲诗时,最尚者是神韵与高情远韵。神者何?精气不灭者是。韵者何?余味不尽者是。有神,方有容光焕发,故曰“神采”。有韵,方有言外之味,故曰“韵味”。试思,神与绘画密切相关,韵本音乐声律之事。可知无论“写境”(如实写照)“造境”(艺术虚构),都必须先有高度的文学素养造诣,否则安能有神韵之可言?由是而观,不难悟及:只标境界,并非最高之准则理想,盖境界本身自有高下雅俗美丑之分,怎能说只要一有境界,便成好词呢?龚自珍尝笑不学之俗流也要作诗,开口便说是“柳绿桃红三月天”,以为俗不可耐,可使诗人笑倒!但是,难道能说那七言一句就没有任何境界吗?不能的,它还是自有它的境界。总是何在?就在于没有高情远韵,没有神采飘逸。可知这种道理,还须探本寻源,莫以“境界”为极则,也不要把诗词二者用鸿沟划断。比如东坡于同时代人柳永,特赏其《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高处不减唐人”。这“高处”何指?不是说他柳耆卿只写出了那个“境界”,而是说那词句极有神韵。境界有时是个“死”的境界,神韵却永远是活的。这个分别是不容忽视的分别。
第五,如上所云,已不难领悟,要讲词的欣赏,须稍稍懂得我们自己民族的文学艺术上的事情。如果只会用一些“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画”、“语言的生动”等语词和概念去讲我们的词曲,良恐不免要弄成取粗遗精的后果。因此,我们文学历史上的一些掌故、佳话、用语、风尚,不能都当作“陈言往事”而一概弃之不顾,要深思其中的道理。杜甫称赞李白,只两句话:“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还有人硬说这是“贬”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实是诗圣老杜拈出的一个最高标准,析言之,即声清,意新,神俊,气逸。这是从魏晋六朝开始,经无数诗人摸索而得的一项总结性的高度概括的理论表述。如果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又怎能谈到欣赏二字呢?
大者如上述。细者如古人因一字一句之精彩,传为盛事佳话,警动朝野,到处歌吟,这种民族文化传统,不是不值得引以为自豪和珍重的。“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人谓是“微词”,我看这正说明了“脍炙人口”的这一诗词艺术问题。
至于古人讲炼字,讲遣辞,讲过脉,讲摇曳,讲跌宕,……种种手法章法,术语概念,也不能毫无所知而空谈欣赏。那样就是犯了一个错觉:以为千百所来无数艺术大师的创造积累的宝贵经验心得,都比不上我们自己目前的这么一点学识之所能达到的“高”度。
词从唐五代起,历北宋至南宋,由小令到中、长调慢词,其风格手法确有差异。大抵早期多呈大方自然、隽朗高秀一路,而后期趋向精严凝炼,绮密深沉。论者只可举示差异,何必强人以爱憎。但既然风格手法不同,欣赏之集中注意点,自应随之而转移,岂宜胶柱而鼓瑟?所应指出的,倒是词至末流,渐乏生气,饣豆饣丁堆砌、藻绘涂饰者多,又极易流入尖新纤巧、轻薄侧艳一派,实为恶道。因此清末词家至有标举词要“重、拙、大”的主张(与轻、巧、琐为针对)。这种历史知识,也宜略明,因为它与欣赏的目光不是毫无关系的。序言不是论文,深细讨论,非所应为;我只能将一些最简单易晓、不致多费言说的例子,提出来以供本书读者参考。这是因为一部辞典成于诸家众手,篇中或不能逐一地都涉及到这些欣赏方面的问题,在此稍加申说,或可备综合与补充之用。
周汝昌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呵冻写讫
乙丑十一月初一,至前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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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的名号是红学家,但诗词鉴赏也很有一套,率性洒脱之中,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在里面,不拘于外物。读起来酣畅淋漓,令人大呼爽快。
我读《宋词鉴赏辞典》时就是是挑着他鉴赏的先看,崇拜得很……
宁可死个枫叶的红
灿烂的狂舞天空
去追向南飞的鸿雁
驾着万里的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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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哈,你中彩了~!你获得了MYTLS为你赠送的10积分
恩,周汝昌,很不错的。
距离遥远到看不到彼此的悲伤,所有的故事终结在花开的时候...
漫漫的倦意,于是扯断了清醒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