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败

是的，这个城市叫作太原，历史古城。年轻时谓之晋阳。
没错，我在这里长大。背着行囊离开她的时候，我，十八岁。她，两千五百岁。
小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叫作昆明的城市，因为爸爸妈妈告诉我那是春城，四季温暖如春，草木常绿，花开不败。我记住了。她撑满了我幼小的大脑。
小的时候我并不喜欢这里，因为我总是被肆虐的风沙和狂妄的灰尘迷了眼睛。让后我会用胖乎乎小手揉啊揉啊揉，直至双眼通红流出泪来。
于是，现在的我从不哭泣。

我清楚的记得我离开太原的日子正是她两千五百岁的生日，大小明星纷纷前来“庆贺”。事实上，这不过是他们多如牛毛的走穴演出中微不足道的一站罢了。呵，我又何必这么较真？
我承认，我不够了解她。自始至终。站在一个满面尘灰的城市中心，除了在太阳下自己或长或短变化无常的投影以外，我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带着一颗敏感却不够敏锐的心触碰着属于这个城市的每一寸肌肤，粗糙的，皴裂的，干涩的如同老树皮的肌肤。我总是看到一个被晒的黝黑的庄稼汉默默的在田里辛勤耕作，他的脸深埋在草帽下的阴影里，从不说话，从不抬头眺望远方。他是一个面目苍老的中年人，少年得志后便被人遗忘了，忘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很明显，这是个脏得要命的地方，这是黄土高原赋予她的执拗的性格。灰色的天空，青黑色的冰，尘土遍布的街道，甚至隐约散发着某种气味的溪流，这些都是我无法拒绝并且渐渐习惯赖以生存的故土。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懂也不去讲究措辞的人，细节上的推敲就常常因为我慵懒的性格或贫乏的知识而被忽略掉了。然而这一次我固执的在措辞时避免了“肮脏”，因为我固执的认为这是个隐喻了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我要说我是个随和的人，很少坚持，更不喜欢固执。
可是，看着城市边缘坚强矗立的烟囱从容的吐着黑雾，听着地表深处辛勤作业的采煤机沉闷的喘着粗气，我就真的感觉到了这个城市令人揪心的低吟。这些过去曾让她引以为豪的物质文明在今天却令她血流不止，伤痕累累。有时候走在路上我会突然旁若无人的看天，看那个被路旁伸出的秃枝划的支离破碎的天空，然后再和一个同样走路心不在焉的人撞个满怀，然后再继续向前走。走过冬天走过春天，直到树枝上挂满了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叶子，像是给天空贴上了一块绿色的大补丁。
树枝划破了天空的脸，街道划破了城市的脸。这个时空彻底受伤了。此时此刻，我似乎能隐隐感知那沉默的庄稼汉是怎样的隐忍。
想到太原，就想到了粗砺的砂石，清冷的秋风，干枯的枝叶，隐藏在阴暗角落里颓败却坚韧的建筑，固守在自己家门前拘谨而憨厚的人们。我还是会意犹未尽的想象着昆明，我没有试图去接近这种想象，因为不管是美好还是黯淡，现实都是客观存在的，是独立于意识之外的，或者说，是残酷的。而我讨厌残酷。为什么不可以什么事都有商有量?为什么摆在我面前的总是冷冰冰的不容更改的事实？这事实就如同一个沉重的感叹号瞬间砸落。我不断的被这种残酷迎头痛击，于是我天马行空的想象着，想象着昆明晴空与暖意，想象着昆明的繁花与翠木，想象着昆明如春的夏秋冬。最终我不可收拾的将她抽象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
而事实是，我出生在太原，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事实是，我站在三月卷着沙尘与纸屑的风中，我的头发像一面黑纱遮住了我的脸。我无法大笑，因为我的下唇因为干燥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不小心，鲜血就会悄然从里面沁了出来，然后很快再被风干凝固。
突然间我发现我喜欢夕阳，喜欢太原的夕阳。我喜欢黑夜，喜欢太原的黑夜。那是一种真正属于告别的颜色，绝对的凄清，绝对的孤独。落日的余辉燃烧在灰色的天边，变成一片混沌的红，远处被风吹歪了的黑烟也弥散在这片红里。最后夕阳熄灭在四面袭来的夜色里，留下了星星点点泛着冷光的灰烬。这是个少有夜生活的不够繁华的城市，看不到彻夜通明的橱窗，人们回到家中又开始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忙碌。疲惫的城市在午夜时分渐渐安静下来，与疲惫的人们一同沉沉睡去。黑夜吞没了一切，只剩下了黑夜，只剩下了黑夜的颜色。那时的寒风轻易的就吹到了你的心里。
太原不可遏止的成为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中年人，用尽全力跟着高速运转的地球一起运动。人们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努力的活着，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她已无法回到百余年前。在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的黄土地上，她会不会就这样安全而平静的垂垂老去？

我就是这样一个在黑色的风中渐渐长大的北方孩子，身上流着淳厚古朴的血液，不曾从父母身上继承任何江南水乡隽秀的基因。我不忧郁，我缺少忧郁的神经。我喜欢酣畅淋漓的生活，并且一度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是，只是有种东西悄声无息的在我心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如同黎明的太原从朝阳中渗出的沉沉暮气，挥之不去，充满悲情。这就是太原送给我的礼物，它叫做绝望。
我绝望。我总是看到一夜之间，落英缤纷。

我还是那么的喜欢昆明。
或许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将鲜花的种子洒满整个城市，看着他们怒放在黄土地上，然后一直一直不离去，她们也竟然一直一直不凋去。

橙
2004，1，12 AM2:23

（跟作者打了招呼啦~转载）

武志 · 2005-4-13 13:49

女巫，咱俩好像说的不是同一篇文章

武志 · 2005-4-13 14:00

我说的《花开不败》作者职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2001级学生，2001年7月毕业于上海市市北中学。本文最早发表于该校校刊《溯光》，2002年转发于《新作文》，似乎《青年文摘》也登过。另有作者个人后记，我会尽快上载。

**骑扫帚的胖女巫** · 2005-4-13 21:01

同名文章我是看到楼主说是他们班主任的学生才找的那篇
那篇确实也发表了应该是本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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