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3-28 23:14
作者：许思窈
我 们
【我们】wo·men代词，称包括自己在内的若干人。——《现代汉语词典》
我一出生便认识他了，注定了的，因为他是我父亲，我叫他爸爸。
我对他的记忆是从他第一次打我开始的。
之前，他一直在忙他自己的学习，从白天到晚上，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拨出来跟我相处来更好地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他也没有给我更多的机会让我记忆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他终于在86年考到了律师资格证书，终于有了一些时间来管我的时候，他发现我并不如他想的或者说所希望的一样认认真真地跟他帮我找的老师学书法，然后他打了我，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一排乌青。第一次，他——而不是妈妈——叫我站到写字台和五斗橱的当中去面壁思过。
我一直是个很皮很皮的小孩子，我实在受不了一直坐着抬着手写一些复杂的我认都不认识的东西，但是他要我学，我就得一直练不停地练，因为他是我爸爸，这我无法改变。
在我念5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机会可以参加提前招生考试，他帮我辅导数学。我的数学基础并不好，应付学校里的测验倒没什么大问题，但要去参加那样一种考试却显得捉襟见肘。他帮我买了一本竞赛方面的书要我好好地做吃透里面的每一道题，碰到不懂的他来教我。
他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他从来没有耐心地教我做一道题目两遍以上。如果他说了第一遍我仍然不会，他便摇摇头叹口气不耐烦地说这小人笨是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了书转身离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硬着头皮再自己想。
我没有通过那次艰难的考试，因为我的英文不行，他没多说只是叫我好好地把毕业考考好。我料想不到他当时的心情，只能嘻嘻哈哈当什么都没发生，回到班级里继续我的功课。后来他没怎么帮我复习，他说他信任我相信我凭自己就可以考好。然后是一切顺利，我进了重点学校的重点班，我揣摩他应该是高兴的甚至在那会儿我还是他的骄傲。
在我念初中的4年里，他的工作很忙，没怎么管我，但我们却变得亲近起来。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印象中冷漠不大言语的爸爸竟变得喜欢开玩笑喜欢跟我没大没小地争论一些东西，家里不再太平，我和他的口舌之争没完没了地进行着，在我和他吵的时候我几乎是不把他当成我的父亲的，而是一个对手——一个我非赢不可的对手。我不否认那一次次的争辩对我的确是有蛮大的帮助，但我不会跑去告诉他他的存在对我的成长起了多么大的影响，就好象我永远不会轻易地在他面前低头认错一样。
他拿我的作文给他的一位在出版社的朋友看，它们发表了，他笑着夸了我说我的笔头还不错，我实在挺高兴，不单因为那些登出来的作文。
当我身边的孩子都在为了父母时阴时晴的脸色而学习的时候，我显得很轻松，我的爸爸和妈妈跟他们的不一样，他们是懂得孩子体谅孩子的——至少，在那时，我这么想。
他最常说的是未雨先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做每件事都有十足的把握，想好了从开始到结束的每一步预计到了每一个会出现的分岔。他要求我做事要有明确的目的，随时要分清主次，没有意义的事情是不该花时间去做的，譬如上网譬如看电视譬如打电话。而我通通都不赞同，我不喜欢他历练世故之后的进退自如，他也看不惯我毛毛躁躁地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
冬天我穿得很少，他总是埋怨我只穿一件毛衣一件外套，每次他埋怨好总要在后面加一句：你要感冒的。当我真的在几天后得了重感冒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时候，他从来不晓得要同情我或者买药给我吃，就如同我胃痛，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痛得躺倒在床上把枕头压在胃下面，脸色苍白。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安慰我的话，只是每次都用一种抱怨的口气说我吃太多冷饮饮食太没规律。他说我“百”病缠身就是因为不懂得提早预防的道理。
老实讲，当我虚弱的时候，我并不是要他怎么样怎么样地像别人作文里写的模范父亲一样地来照顾我，送我到医院去，我只是很受不了他用那样一些话来刺激我，我觉得他很落井下石，相当地莫名其妙。
他很照顾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他是想身体力行地教会我饮水思源的道理。
那天，我的好朋友到杭州玩给我带了个糖藕。我把它们切好了放在冰箱里，然后我开玩笑地跟妈妈讲：“你自己到冰箱里去拿呀”，那个可怜的“呀”字还没有完全从我嘴巴里吐出来就被他的火气冲得不知去向，他质问我什么时候才会懂得为别人想什么时候才会懂得体贴人是不是永远都要这样以自我为中心。我懵掉了，我是真的不懂了，我实在想不通我的一番好意为何竟换来了那样一堆不堪的贬义词。同时，我想到在我念小学的时候，攒了一个礼拜的零用钱买了本记事本给他当生日礼物，他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也没有出现任何感动人的画面，他只是很随便地把它扔在书橱的角落里让它自生自灭。
一下子，我觉得很没劲，我是真心想对他们好的，但他们却不能够了解。
进了高中，我的成绩大幅度下滑，我以前所有的优势变得不再是优势。家长会后的一些日子，他都不大跟我讲话，他一直是好学生的爸爸，他一下子还不能习惯这种样子的转变。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气我不能像他一样努力刻苦地塌塌实实地钻研些学问静下心来把自己的成绩弄上去，尽管，好的涵养让他没有办法当着我的面直接发泄他心底的种种怨恨，他只是一再地把他的失望彻底而真实地表现在他长久的沉默当中，让我无法漠视它们的存在。
而同时，我对他也很失望，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总觉得我的爸爸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很多东西并不如我以前所想的一般美好。他不跟我讲话，我也不会笑嘻嘻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去跟他说些什么去试图挽回一些什么。在那样一些时候，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都默不作声，家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我悲观地想终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变得仅仅只是一种血缘的维系，我跟他终有一天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咫尺天涯。
我们家里分了房子，装修用掉很多钱，他说没有钱我们寸步难行一定要节衣缩食不能再大手大脚乱用钞票，他说你妈妈一个月辛辛苦苦赚得来的钞票付付电费付付煤气费电话费就没了，每次我问他要钱买东西他都会把那些话重复地说上几遍，我感到腻烦，一个男人怎么转眼就变得这般婆妈和罗嗦？我一边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一边又希望着自己在理智上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
看电视的时候，他仿佛时刻都准备着要批评电视里我们司空见惯了的场面，他仿佛是看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顺眼都要鸡蛋里挑骨头硬说人家这里不好那里不行。他不喜欢我在家里玩DDR，他不喜欢我跟同学电话聊天，他不喜欢我出去兜商店，他不喜欢我边做功课边听音乐，他不喜欢我爱看的电视我喜欢的演员。他对我用猫上网极为不满，说网上都是一些不健康的东西，上网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清楚现在我所热爱的而他厌恶之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没有办法跟他解释我“到底在网上做些什么”，我只能在每次电话帐单来的时候听他责备我说我上网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这样容易被时代拖在身后。
他曾经是我崇拜的人，一个内敛稳重有成熟气质的人。他曾经是我头顶的一柄大伞，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看灯，他把我高高地举起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可以越过人群看得更远，而现在，他所庇护的正一天天地在长大，他已经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完完全全地把他的女儿罩在下面任他摆布了。我想要他理解我站在我的角度去想问题是不可能的，就好象我一直没有办法去深入地了解他去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无奈地选择了沉默而不是费力地解释。
他不会明白这些，他只会觉得我变掉了，变得冷漠变得无情变得乖张变得自以为是，他只会觉得我离他设定的目标越来越远，因为我已不再听话不再顺从不再是他记忆中老早就习惯了的逆来顺受的乖孩子。
他是处级干部，他得学习电脑然后通过初级考试。他依然努力依然刻苦，他的基础很差，英文也不行，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换一种脑筋思考问题，他在电脑面前成了个落魄的失败者。当他拿着那本印了一套套模拟试题的书来问我的时候，当我在一次次地解释后终于不耐烦地对着他吼的时候，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在重新上演，妈妈讲说到底你们两个骨子里都是倔强又骄傲脾气不好的人，妈妈还跟他说以前你怎么教她她现在怎么教你。我不愿意承认我和他当年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他始终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告诉他应当这样，他不会相信，他所笃信的始终都只有他自己，而已。那么，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还要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呢？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很自信的东西产生疑问，尤其是他本身并不在行，那根本就是无理取闹，让我无法忍受。
一次，我们又弄得很难堪，他跟妈妈讲他恨不得把我的电脑扔到窗外面去一了百了。我坐在沙发上头也没抬，哼了哼从嘴巴里吐出两个字：随便。我没有注意他当时的表情，只是后来妈妈告诉我他很伤心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了要她教点东西竟都这么难，然后他发誓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问我哪怕一个问题。
我无话可说，却有一些内疚，其实每次我都是想耐着性子好好跟他讲的，但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我还不懂得怎么样去容忍去做一个真正有风度的人。
他拿出了当年自学的劲道来“把电脑拿下”，晚上我念好书回家，总可以看到他穿着背心弓着身子坐在我的转椅上，眼睛盯着显示屏，一道一道一遍一遍做着那些我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题目。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讲他下午做了两套题目，第一套用了两个半钟头第二套只做了一刻钟。做第一套的时候有一个地方蹩住了，他只能一而再地翻看书本上含糊不清的定义和讲解，一而再地做。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古罗马竞技场上搏命的角斗士，他们有着一样的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意志，不同的是那些奴隶们面对敌手的搏斗是被动的而他则是主动地想要去为他自己的发展做些什么的。他身上的这种精神是我一下子学不来的，他之所以会成为事业上的强者，就是因为他有那样一种精神，而别的大多数的人没有，包括我。
并且可悲的是，我一直相信的竟是只有在智商上没有优势的人才会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挽回劣势，勤奋是我所不屑的。但显然我是错了，错了整整十年。
现在，他总是很得意地跟我讲他Word和Excel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了，他还很自豪地宣称自己通过考试是不在话下的。我很想说两句振奋人心的话，但发出来的却是嘲弄的声音：看你考几分。
五十年代初期，他出生在一个贫下中农家庭，受的是父母的中庸教育，只读了一年初中就到了江西插队落户，他抓牢一切可以抓牢的时间很努力很刻苦地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东西，然后他回上海他上大学他考律师资格证书然后又转行。那是他的前三十五年。
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有了我，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如今他常常说妈妈太宠我，妈妈跟我讲你小时侯都是他在宠你。我想起来，其实，每次妈妈要打我要骂我的时候，都是他挡在我的前面，每次我站在那个角落里背对灯光的时候，都是他帮我跟妈妈说的好话。而那一次，是他唯一打我的一次，妈妈说爸爸是真的希望我好好学书法的，就跟他是真的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好好读好书进一所好的学校是一样的。
他不注重生活品质，认为只要有得吃有得穿就可以了，他从来不带我到外面旅游顶多给我点钱让我自己去玩；他不喜欢娱乐，除了偶尔和妈妈一道去跳跳舞周末的时候和邻居打打大怪路子；他不在意的东西很多，他从来不知道我在哪个班级我的老师是谁，在马路上他从来都是和我擦肩而过他从来是认不出我的；他很有时间观念很讲信用，他总是跟我说答应了就要做到，我的表比别人的快10分钟，我是不能够迟到的；他喜欢养花，跟他的爸爸我的爷爷学了很多种花的技巧，家里摆满了他的花花草草，他每天在这间房子和那间房子之间搬弄它们，始终没有厌倦；他中年发福，体形大不如昨，我老是叫他大胖子，他不再是结婚照片上那个有点害羞有点清涩的漂亮的男孩子。
他是我爸爸，我们是父女，这我无法改变。
事实上，我并不想改变什么。
我 们
【我们】wo·men代词，称包括自己在内的若干人。——《现代汉语词典》
我一出生便认识他了，注定了的，因为他是我父亲，我叫他爸爸。
我对他的记忆是从他第一次打我开始的。
之前，他一直在忙他自己的学习，从白天到晚上，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拨出来跟我相处来更好地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他也没有给我更多的机会让我记忆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他终于在86年考到了律师资格证书，终于有了一些时间来管我的时候，他发现我并不如他想的或者说所希望的一样认认真真地跟他帮我找的老师学书法，然后他打了我，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一排乌青。第一次，他——而不是妈妈——叫我站到写字台和五斗橱的当中去面壁思过。
我一直是个很皮很皮的小孩子，我实在受不了一直坐着抬着手写一些复杂的我认都不认识的东西，但是他要我学，我就得一直练不停地练，因为他是我爸爸，这我无法改变。
在我念5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机会可以参加提前招生考试，他帮我辅导数学。我的数学基础并不好，应付学校里的测验倒没什么大问题，但要去参加那样一种考试却显得捉襟见肘。他帮我买了一本竞赛方面的书要我好好地做吃透里面的每一道题，碰到不懂的他来教我。
他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他从来没有耐心地教我做一道题目两遍以上。如果他说了第一遍我仍然不会，他便摇摇头叹口气不耐烦地说这小人笨是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了书转身离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硬着头皮再自己想。
我没有通过那次艰难的考试，因为我的英文不行，他没多说只是叫我好好地把毕业考考好。我料想不到他当时的心情，只能嘻嘻哈哈当什么都没发生，回到班级里继续我的功课。后来他没怎么帮我复习，他说他信任我相信我凭自己就可以考好。然后是一切顺利，我进了重点学校的重点班，我揣摩他应该是高兴的甚至在那会儿我还是他的骄傲。
在我念初中的4年里，他的工作很忙，没怎么管我，但我们却变得亲近起来。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印象中冷漠不大言语的爸爸竟变得喜欢开玩笑喜欢跟我没大没小地争论一些东西，家里不再太平，我和他的口舌之争没完没了地进行着，在我和他吵的时候我几乎是不把他当成我的父亲的，而是一个对手——一个我非赢不可的对手。我不否认那一次次的争辩对我的确是有蛮大的帮助，但我不会跑去告诉他他的存在对我的成长起了多么大的影响，就好象我永远不会轻易地在他面前低头认错一样。
他拿我的作文给他的一位在出版社的朋友看，它们发表了，他笑着夸了我说我的笔头还不错，我实在挺高兴，不单因为那些登出来的作文。
当我身边的孩子都在为了父母时阴时晴的脸色而学习的时候，我显得很轻松，我的爸爸和妈妈跟他们的不一样，他们是懂得孩子体谅孩子的——至少，在那时，我这么想。
他最常说的是未雨先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做每件事都有十足的把握，想好了从开始到结束的每一步预计到了每一个会出现的分岔。他要求我做事要有明确的目的，随时要分清主次，没有意义的事情是不该花时间去做的，譬如上网譬如看电视譬如打电话。而我通通都不赞同，我不喜欢他历练世故之后的进退自如，他也看不惯我毛毛躁躁地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
冬天我穿得很少，他总是埋怨我只穿一件毛衣一件外套，每次他埋怨好总要在后面加一句：你要感冒的。当我真的在几天后得了重感冒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时候，他从来不晓得要同情我或者买药给我吃，就如同我胃痛，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痛得躺倒在床上把枕头压在胃下面，脸色苍白。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安慰我的话，只是每次都用一种抱怨的口气说我吃太多冷饮饮食太没规律。他说我“百”病缠身就是因为不懂得提早预防的道理。
老实讲，当我虚弱的时候，我并不是要他怎么样怎么样地像别人作文里写的模范父亲一样地来照顾我，送我到医院去，我只是很受不了他用那样一些话来刺激我，我觉得他很落井下石，相当地莫名其妙。
他很照顾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他是想身体力行地教会我饮水思源的道理。
那天，我的好朋友到杭州玩给我带了个糖藕。我把它们切好了放在冰箱里，然后我开玩笑地跟妈妈讲：“你自己到冰箱里去拿呀”，那个可怜的“呀”字还没有完全从我嘴巴里吐出来就被他的火气冲得不知去向，他质问我什么时候才会懂得为别人想什么时候才会懂得体贴人是不是永远都要这样以自我为中心。我懵掉了，我是真的不懂了，我实在想不通我的一番好意为何竟换来了那样一堆不堪的贬义词。同时，我想到在我念小学的时候，攒了一个礼拜的零用钱买了本记事本给他当生日礼物，他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也没有出现任何感动人的画面，他只是很随便地把它扔在书橱的角落里让它自生自灭。
一下子，我觉得很没劲，我是真心想对他们好的，但他们却不能够了解。
进了高中，我的成绩大幅度下滑，我以前所有的优势变得不再是优势。家长会后的一些日子，他都不大跟我讲话，他一直是好学生的爸爸，他一下子还不能习惯这种样子的转变。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气我不能像他一样努力刻苦地塌塌实实地钻研些学问静下心来把自己的成绩弄上去，尽管，好的涵养让他没有办法当着我的面直接发泄他心底的种种怨恨，他只是一再地把他的失望彻底而真实地表现在他长久的沉默当中，让我无法漠视它们的存在。
而同时，我对他也很失望，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总觉得我的爸爸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很多东西并不如我以前所想的一般美好。他不跟我讲话，我也不会笑嘻嘻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去跟他说些什么去试图挽回一些什么。在那样一些时候，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都默不作声，家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我悲观地想终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变得仅仅只是一种血缘的维系，我跟他终有一天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咫尺天涯。
我们家里分了房子，装修用掉很多钱，他说没有钱我们寸步难行一定要节衣缩食不能再大手大脚乱用钞票，他说你妈妈一个月辛辛苦苦赚得来的钞票付付电费付付煤气费电话费就没了，每次我问他要钱买东西他都会把那些话重复地说上几遍，我感到腻烦，一个男人怎么转眼就变得这般婆妈和罗嗦？我一边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一边又希望着自己在理智上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
看电视的时候，他仿佛时刻都准备着要批评电视里我们司空见惯了的场面，他仿佛是看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顺眼都要鸡蛋里挑骨头硬说人家这里不好那里不行。他不喜欢我在家里玩DDR，他不喜欢我跟同学电话聊天，他不喜欢我出去兜商店，他不喜欢我边做功课边听音乐，他不喜欢我爱看的电视我喜欢的演员。他对我用猫上网极为不满，说网上都是一些不健康的东西，上网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清楚现在我所热爱的而他厌恶之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没有办法跟他解释我“到底在网上做些什么”，我只能在每次电话帐单来的时候听他责备我说我上网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这样容易被时代拖在身后。
他曾经是我崇拜的人，一个内敛稳重有成熟气质的人。他曾经是我头顶的一柄大伞，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看灯，他把我高高地举起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可以越过人群看得更远，而现在，他所庇护的正一天天地在长大，他已经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完完全全地把他的女儿罩在下面任他摆布了。我想要他理解我站在我的角度去想问题是不可能的，就好象我一直没有办法去深入地了解他去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无奈地选择了沉默而不是费力地解释。
他不会明白这些，他只会觉得我变掉了，变得冷漠变得无情变得乖张变得自以为是，他只会觉得我离他设定的目标越来越远，因为我已不再听话不再顺从不再是他记忆中老早就习惯了的逆来顺受的乖孩子。
他是处级干部，他得学习电脑然后通过初级考试。他依然努力依然刻苦，他的基础很差，英文也不行，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换一种脑筋思考问题，他在电脑面前成了个落魄的失败者。当他拿着那本印了一套套模拟试题的书来问我的时候，当我在一次次地解释后终于不耐烦地对着他吼的时候，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在重新上演，妈妈讲说到底你们两个骨子里都是倔强又骄傲脾气不好的人，妈妈还跟他说以前你怎么教她她现在怎么教你。我不愿意承认我和他当年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他始终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告诉他应当这样，他不会相信，他所笃信的始终都只有他自己，而已。那么，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还要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呢？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很自信的东西产生疑问，尤其是他本身并不在行，那根本就是无理取闹，让我无法忍受。
一次，我们又弄得很难堪，他跟妈妈讲他恨不得把我的电脑扔到窗外面去一了百了。我坐在沙发上头也没抬，哼了哼从嘴巴里吐出两个字：随便。我没有注意他当时的表情，只是后来妈妈告诉我他很伤心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了要她教点东西竟都这么难，然后他发誓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问我哪怕一个问题。
我无话可说，却有一些内疚，其实每次我都是想耐着性子好好跟他讲的，但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我还不懂得怎么样去容忍去做一个真正有风度的人。
他拿出了当年自学的劲道来“把电脑拿下”，晚上我念好书回家，总可以看到他穿着背心弓着身子坐在我的转椅上，眼睛盯着显示屏，一道一道一遍一遍做着那些我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题目。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讲他下午做了两套题目，第一套用了两个半钟头第二套只做了一刻钟。做第一套的时候有一个地方蹩住了，他只能一而再地翻看书本上含糊不清的定义和讲解，一而再地做。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古罗马竞技场上搏命的角斗士，他们有着一样的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意志，不同的是那些奴隶们面对敌手的搏斗是被动的而他则是主动地想要去为他自己的发展做些什么的。他身上的这种精神是我一下子学不来的，他之所以会成为事业上的强者，就是因为他有那样一种精神，而别的大多数的人没有，包括我。
并且可悲的是，我一直相信的竟是只有在智商上没有优势的人才会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挽回劣势，勤奋是我所不屑的。但显然我是错了，错了整整十年。
现在，他总是很得意地跟我讲他Word和Excel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了，他还很自豪地宣称自己通过考试是不在话下的。我很想说两句振奋人心的话，但发出来的却是嘲弄的声音：看你考几分。
五十年代初期，他出生在一个贫下中农家庭，受的是父母的中庸教育，只读了一年初中就到了江西插队落户，他抓牢一切可以抓牢的时间很努力很刻苦地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东西，然后他回上海他上大学他考律师资格证书然后又转行。那是他的前三十五年。
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有了我，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如今他常常说妈妈太宠我，妈妈跟我讲你小时侯都是他在宠你。我想起来，其实，每次妈妈要打我要骂我的时候，都是他挡在我的前面，每次我站在那个角落里背对灯光的时候，都是他帮我跟妈妈说的好话。而那一次，是他唯一打我的一次，妈妈说爸爸是真的希望我好好学书法的，就跟他是真的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好好读好书进一所好的学校是一样的。
他不注重生活品质，认为只要有得吃有得穿就可以了，他从来不带我到外面旅游顶多给我点钱让我自己去玩；他不喜欢娱乐，除了偶尔和妈妈一道去跳跳舞周末的时候和邻居打打大怪路子；他不在意的东西很多，他从来不知道我在哪个班级我的老师是谁，在马路上他从来都是和我擦肩而过他从来是认不出我的；他很有时间观念很讲信用，他总是跟我说答应了就要做到，我的表比别人的快10分钟，我是不能够迟到的；他喜欢养花，跟他的爸爸我的爷爷学了很多种花的技巧，家里摆满了他的花花草草，他每天在这间房子和那间房子之间搬弄它们，始终没有厌倦；他中年发福，体形大不如昨，我老是叫他大胖子，他不再是结婚照片上那个有点害羞有点清涩的漂亮的男孩子。
他是我爸爸，我们是父女，这我无法改变。
事实上，我并不想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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