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至西山，渐有暮色。
　　青石的街道，铺满了红色的落叶，厚实而柔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裹着黑色长袍，将面容藏在阴影中。她的脚未触地，只有袍子的边缘缓慢滑过路面。她的身体像空气般，穿越了行人的身体和灰黑色的重重墙壁，只在身下偶尔映出一小片影子。她既存在，又并非存在于人们的世界中。所有的，不过是重叠在这个时间和地点上的又一重空间。没有人能够穿越她用精神编织的世界。她从不褪去身上的黑袍，那是她的习惯，十六年来未变的习惯。她没有面容，那细致的容颜只是一张面具，一张可以遮挡一切的面具。
　　路的尽头，忽的出现一匹高头骏马，它通身红色，唯有前额和四蹄是雪花石膏的白色。骑在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青铜铠甲，他腋下夹着头盔，嘴角始终挂着淡定的微笑。胯下的坐骑忽的停了脚步，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子立在马前，惊讶地瞪着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婆婆，为什么他们都打我…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孩童躺在老人的怀中嘤嘤哭泣。老人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孩子乱糟糟的头发，想要给她梳理整齐。她积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孩子额头上被石头打破的伤痕，她轻轻叹气：“我们和人不一样…你会害怕吗？以后你只能一个人长大…”“婆婆不陪我吗？”孩子抬起头，抽泣着问。“婆婆有事…有很重要的事…”老人望着日落的地方，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上，而是一直伸向远方。风掠过草地，老人身上的长袍被扬起。她没有动，只是靠着树，瞳孔中蒲公英的蒲绒带着它们小小的种子，散落天涯。
　　“婆婆，为什么只有我这么难看？”孩子蹲在池塘边，把石子丢入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徐徐散开，打碎了她模糊的倒影。“大家说我是邪鬼的孩子。”婆婆搂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孩子，非但没有女孩明丽可人的容貌，甚至连人的基本标准都算不上。她的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墨绿色的痂，起满了包着脓水的疙瘩。她没有鼻子，只有两个气孔用来呼吸。一双滚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方能显出几分生气。“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和我一样的人呢？”她的眼里充满了希望：“这样就有人陪我玩了…”
　　那并非一个悠然自得的年代，战火蔓延到了全城，到处都有斑驳着血迹的断剑和烧焦的尸体。那孩子已经不会再受伤了，她从老人那儿学会了制造独立的空间。她四处游荡，浸透了血水的土地，开满了她喜欢的红色野花。远处老人在尸体中翻找着，将某样东西放入袖中。“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是即将送给你的礼物。”老人转身进了草棚，并告诫她七天内都不要进来。她一个人站在那具尸体旁，瓢泼大雨中，一群秃鹫争相抢夺着尚还新鲜的食物。在那些凌乱的羽翅露出的缝隙间，她看到那人竟没有脸，光秃秃的，像是熔化了一般。草棚顶忽的升起淡蓝的烟雾，袅袅不散。
　　她的礼物，是一张精心雕刻的面具。当她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时，隐约闻到了腐肉的味道。老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戴戴看，合不合适。”她将面具仔细地贴在自己的皮肤上。那水面上的倒影，分明是一个绝美绝伦的女子，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她没再摘过面具，因为她无论怎样使劲，都再也摘不下来了。而她亲爱的婆婆，在第二天破晓时分，消失了踪迹。唯剩暗红色的花一朵朵，一簇簇绽放在风中，愈发香艳。

　　“洛蓝，洛蓝，是我啊，你忘了吗？”他跳下马，宽厚的双手摇晃着她的身体。她目光涣散，只是感觉肩膀被抓得生疼。他把她搂在怀中，声音微微发颤：“我没想到，村里的人都被杀了。我以为你也…你说你要等我从战场回来的，现在我在这里，我在…”她感觉脸上落了些什么，暖暖的，就像婆婆的怀抱一样，她舔了一下嘴角，舌尖漫过淡淡的咸味。“没事的，洛蓝。你放心，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我们的红线还没断。”他像个小孩子，眼里泛着潮红。他的手抚摸着她细腻的皮肤，掌心粗糙，像生了老茧。她闭上眼睛，想起小的时候，被村里的人欺负，婆婆也会摩挲着她的脸，微微的有些痒。
　　“洛蓝，你…”那男子的眼睛忽然向外突出，眼眶张裂，殷殷的鲜血流出眼底，和泪混合在一起。他的周身环绕着白色的雾气，他痛苦地缩成一团，倒在她的怀里。她想起婆婆以前告诉过她：“不要让任何人接触你的皮肤。”那时她不懂，追着问为什么。婆婆摇摇头，说：“因为你太孤独了，你会把那个人全部都吞没。”“怎么会，婆婆不是教给我制造空间了吗？不会有人碰到我的。”“会遇到的，总会有一个人，到达你的身边…”…她脸上的面具忽的抖动了一下，变得滚烫，烧灼着她的心。臂弯里空空一副盔甲，发出缥缈的哀号。她的指尖触到头盔上的花纹，冷如冰霜。
　　她起身继续漫无目的的旅行。洛蓝，是个不错的名字。她想。

　　“大娘，救我…求你，救我…”女子躺在血泊中，她的背后，插着三枝断了的羽箭。她努力想伸出手抓住老人袍子的一角。“不可能，你快死了。”老人的脸埋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我要见一个人…在那之前，我…我还不能…”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随着嘴唇的一翕一张渐渐逃逸出来。“你有我需要的东西，我们来做个交换吧。”“…”
　　老人满意地捧着女人漂亮的脸庞，问她：“你为何一定要见那个人？”那张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嘴唇嚅动了几下：“我…红…线还…没断…”“红线？红线…哈哈哈…”老人失声狂笑，声音嘶哑。

　　暮晚的街道，延绵的石头砌成的城墙都被镀染着橙红色。城门矗立在街巷的尽头，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她却觉得遥远。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有什么牵绊在脚下。一声马嘶，她猛地转过身，身后立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额头上有一星白斑。它嗅嗅她的脸，前蹄不安地踏着石板。昏黄的余晖中，那幅盔甲好像还立在马背上，穿在里面的人脸上一副淡定的微笑。她拍拍马的额头，喃喃自语“你…是怎么进来的？”
　　又一声嘶鸣，马头忽的爆裂开，喷涌的鲜血缠绕在她的手上，渐渐凝固成了一条红色的线，一条解不开的束缚着她的红线，她的手臂上，累累伤痕。
　　那些铺满了路面的红叶，像是她记忆里的红花，飘飘摇摇。

　　“她会遇到的，只要有你的面具…”老人脸上渐渐显出了愤恨的神色：“可是，你的父亲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直遇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