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彷徨的安魂曲 (END)
#1
彷徨的安魂曲
我的家,不,该说是外婆的家,坐落在城郊的一座土丘边。家里只有我,姥姥和母亲。在那时候,我从不敢开口问抑或仅仅是提起有关爸爸的事,因为怕。
门外的山丘上生长着些许零星的野花,几分淡漠的姿色到也吸引了不少穷书生,总是穿了旧旧的长褂前来舞墨弄笔,或是进行不费一子儿的踏青。然而,每当有这样的儒生经过我家窗前的时候,母亲就会着魔般的大声呼喊着,嘶叫着,不顾一切的向他们奔去……而每每此时,我都会害怕的瑟缩在阴暗的小角落里,看着外婆一面死死的拽着声嘶力竭的母亲,一面颤声的哀求,泪如泉涌。
我从不承认母亲是疯子,虽然很多人这样说。我总是认定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因为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爱孩子,甚至比其他的母亲更爱。记忆中最清晰的就是她的吻,雨点一样落下,轻轻的,摩挲出童年痒痒的幸福。
于是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吧,我和母亲永不分开,等我长大,让我来照顾她。但是有那么一天,他来了。打破了我十年来无波无澜的生活,带我看尽世间繁华,又让我懂得世事沧桑。那一天,我记得。

那是阳光很刺眼的午后,他从屋外进来,似乎也带进了一片柔和的光芒。然而,我却没有觉得温暖——他的身边还依着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印象中只有那两片猩红的嘴唇,浓浓的香味让我头昏。
我哆哆嗦嗦的使劲儿想往母亲身后藏,不料她却一把将我从身后拽出来,大声的吼:心梦,快咬他!他是坏人,快咬他!快咬!一边叫,一边还不住的将我向他那边推搡。
就在我晕头涨脑的快要哭出来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拉到了一边——是他。没有多想,我突然下意识的低头,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腕。我感觉到他的肌肤在我的唇齿间渐渐开裂,一股腥涩的液体冲入口腔。恐惧倏的席卷而来,我惊恐的抬头,看着他。他流血了,但他没有喊叫,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拉开我?他只是为我揩干净唇角的血迹,轻声说道,心梦,我是爸爸,我们回家,好吗?
我诧异的望着他,忘记了流泪。眼前的这个年轻俊朗的男子就是我的爸爸?那个我幼小心灵中噩梦般的角色吗?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什么原故,他的脸显得很白,温润的像玉。他微笑着,看我的眼神很深,很模糊,幽暗的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妈妈在一边疯狂的叫喊着要扑上来夺回我,却被两个一身劲装的黑衣人狎持着动弹不得。姥姥见状急急的求情,然而他却睬都不睬。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跑到他面前,带着警示的语气低声开口:少爷,这女娃她可是三姑娘……
他猛的收起脸上吝啬的微笑,冷声道:记着,从现在起她便是我的女儿,同三姑娘没有任何关系。说着一把将我抱起。我这才回过神来,大声的哭喊:娘!娘救救我呀!你不要我了吗?娘!娘!娘……然而我那一向清醒的母亲只是又哭又笑,却没有来救我。
他将我抱进一辆黑色镶金的马车,后面惊慌失措的跟着那个猩红嘴唇的女人。一路上我都在嘤嘤的哭,那个女人也不敢出声。而他,一直都是面无表情。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从始到终,他没有看妈妈一眼。
那一年是1908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离世。而母亲从那以后也像风雨飘摇的清政府一样,再没了生机。
与母亲诀别时,我只有十岁。

记得后来,我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他膝上,被裹在他的胡裘披风里。那个女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将我带到建筑古老但摆设新式华贵的单府,然后告诉我:“心梦,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爷爷早年官拜当朝侍郎,极其支持洋务运动,因此单家的思想都算开放,府里也到处有西洋味道,可是那种骨子里的酸腐却是怎样也无法去除的。在这里,我开始过“大小姐”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喜欢。
他请西洋家庭教师为我上课,衣食起居交给沈妈照顾,此外几乎从不管我。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生疏,我始终不懂得如何同他相处,而事实上那时也未曾想过要与他有什么交集。
然而时间一年年过去,我与大宅由陌生到熟悉,对沈妈由对抗到依赖。在心里,大宅早已是“家”了。可是同他的关系,依旧淡漠。我从不承认他是爸爸。开始我叫他单老爷,后来叫他单漠梵。而他从不在意,他的脸上始终都是哀伤愁苦的表情。这种漠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怎的让我开始有种隐隐的不快。在内心深处,我想我是渴望他的关注的,哪怕只是专注的看我一眼。
可是,他似乎很忙,常常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沈妈说他在搞自己的“事业”,等他成功了,成家了,就会安定下来做一个好父亲。于是,我开始期待。
终于在我十四岁的那年冬天,他忽然剪了辫子,遣散了很多家仆,然后带我搬迁到南京,在一座新式洋楼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我也终于在新国民政府成立的消息中明白,他忠贞信仰的事业就是改朝换代。那一年,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喜庆的神色。

事业成功,他却始终未婚。我虽不知道确切原由,但懵懂的年纪,家中佣人的闲言碎语也听进了一些。我常常听到年轻的女工用暧昧的语调赞叹他的年轻有为和优雅风度;也常听到年纪大些的佣人用不解的神色探讨他不肯成家的原因。大家说那是因为他风流、他博爱,可是沈妈告诉我,他不肯成家是因为母亲。虽然心中有丝丝的甜,但个中原因那个年纪的我仍是无法完全理解,只知道为某个人而做决定,就一定是对那个人极其珍视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故意晚睡,想等一贯晚归的他回来,无论要等多久。每夜归来,他的脚步总是迟缓而疲惫。经过我的房间似有一刻伫足,但是立即又远去了。依旧是一贯的冷漠,他对我只字不提。我躲在房间里静静的听着,胸口突然有种硬生生的疼,仿佛被人反复揉搓一般。
单漠梵,为什么你不推开门?
我是你的女儿啊!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渐渐他开始不那么忙了——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他的热情也似乎跟着孙中山先生一起离开,于是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然而冷漠如他,沉静似我,还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一般互不相干。只是每每在他面前,我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出些乱子,做点蠢事。可是无论我打破了多么贵重的物品,或是冒犯了怎样尊贵的客人他都一声不吱,只是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满不在乎的别开眼睛。
他连骂我一句都不肯。

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不知怎么一时兴起的叫沈妈准备了一大桌菜,头一遭儿一起跟我过生日。饭桌上大家都沉默的吃着,不发一言。突然,他犹疑的停了下筷子,然后低头有些局促的夹了一些冬菇到我碗里,什么都没有说。我无声的看了碗中的冬菇一眼,然后冷冷的将它们拨进一边的餐盘,继续扒碗中的饭。
他的手僵住了。
好一会,他才迟缓的放下筷子落寞的微笑,他说心梦,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可是我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却是如此之少。我甚至……不知道你不喜欢吃冬菇。
说罢忽的起身回房。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然后夹起冬菇塞入口中。我看到自己的眼泪叭叭的滴进瓷碗丁冬有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单漠梵!
我只是想你多看我一眼,只是这样啊。

我终于决定放弃这种幼稚的抗争。也许我们注定就这样了,不热不冷的过下去。只是每晚等待他脚步声入睡的习惯一直无法更改。
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回来了,却不似往日的沉静。我忽然有些好奇,十几岁的年纪,终究是不安。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人影。我溜出房间悄悄跟着。在黑暗中我像一只灵巧的猫,他们没有发觉。直到穿过了几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他的房间。透过昏暗的光线,那个纤细的身影化为一个曼妙女子,扭着腰肢走进他的房间。我呆住了,一时间四周天旋地转。
正当我愤然打算离开时,却奇怪的听到门里不时飘出侬软的日语。忽然非常渴望了解门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我下意识的挪动脚步,趴在门缝上向里偷窥起来。然而,他大概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打扰,自然也没有锁门,我就这样一个重心不稳的摔了进去。那个日本女人尖叫一声。时间刹时停滞下来。
他将我从地上拎起来。第一次,一向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他脸上显露出一丝愠怒——尽管细微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这好像不该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干的事。他的语调虽平淡却透露出不可忽视的威严。
我理直气壮的迎上他的目光,你是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教训我吗?
他 忽然笑起来,眼中闪着嘲弄的目光。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父亲呢,心梦?不过现在我们最好先弄清重点,看看眼下该讨论的是谁的错。
是你先干这种下流勾当的!
下流?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盯着我。
没错。我把头仰的高高的。你对不起我妈妈。
他无谓的轻嗤一声。对不起?我和她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何来“对不起”之说?落到那步田地完全是……她自找!
我觉得全身上下的血都冲到了头上,一度被忘记的母亲似乎又站在我面前,狂呼着,哭喊着,往昔的幕幕都似把把尖刀,一下一下将我的心砍的血肉模糊。
无耻!
我狠狠的甩给他一记耳光,义无返顾的跑出了家门。而他……没有追上来。

天下着大雨,街道空旷极了,只是偶尔有几个车夫拉着洋车狂奔而过,不一会儿,便又安静下来。我想去外婆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北京。八年了,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们的死活,然后突然发现除了新宅我已无处可去。那一刻,我感到空前的绝望。
雨帘中,沈妈撑着一把油纸伞向我跑来。她喘着粗气赶上,把油纸伞和衣物一股脑的撑、裹到我的身上。我想扯个微笑给她,但是胸口痉挛的难以自已。我靠着沈妈慢慢的蹲下身把头埋进膝盖里突然开始放声大哭。沈妈急的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小姐小姐的叫,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会疼我的人就只剩沈妈了,所以我乖顺的任她将我拉回新宅——早些回去吧,我不想沈妈淋雨。
让我吃惊的是他还没有睡,而是坐在大厅的沙发里静静的盯着地板。屋里很暗,只亮着一盏小风灯,影影绰绰。细琐的光一触到他的脸,光影瞬间崩离,在他的面孔上闪烁明灭如萤火。我没有做声,径自向楼上走去。
我还以为你会做出像你妈妈一样有骨气的事呢。他冷不丁儿的开口。
我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当年妈妈就是这样走掉的对不对?所以……你担心我也这样走掉?
担心?也许吧。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心梦,沈妈有没有说过你长的比你妈妈还美?
我迷惑的看着他,这——算是夸奖吗?
他看着我有丝期待的脸,忽然冷笑一声。我是提醒你要特别当心啊,心梦。你流的是单氏的血,这么高贵的血要是洒在外头可会是奇耻大辱呢。
我忽然觉得特别想笑,想笑到胸口开始抽搐疼痛。我说,我还以为有人有责任保护我呢,比如你。我的眼中皆是嘲弄,我知道。
他突然收起脸上的冷然,沉静下来。心梦,你想过自己会怎样死去吗?
死?我别开脸不看他。当然没有,我相信自己会活的很长久。
是吗?……那也该想想……我希望我们死亡的声音是一声巨响,而不是一声呜咽……
他突然转过身背对我。所以不要想指望谁,单心梦。单家人只能靠自己——而且如你所说,不要总是想着死。要想着活,非但如此,还要活的硬朗……也许不久后我会去日本……就算不去日本,要我照顾你?……想都不要想。
我的心突的坠入了冰窖。是吗?想都不要想……
“单家人”总是徒有华贵的外表,笑容却空虚而无谓的吧。可眼前冷酷到优雅的男子是我的父亲啊!他的眼神总是那样模糊,让人琢磨不透,沉稳的表相下是一颗没有温度的心——他根本谁都不在乎。
八年啊!八年来一向如此,我怎么还会抱什么奢望呢?他何曾真正爱过我这个血脉相通的女儿?

自此我和他的关系更加淡漠了。大概在他眼里,我始终只不过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血统的陌生人吧。他的世界,皆是空虚。而我希望我对“父亲”所有的期许能在那个雨夜彻底崩溃。
这一年是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战争却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
就在那个雨夜之后不久的一个早晨,我突然被唤到校长接待室,里面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雍懒的坐在沙发里等待着,纯然的狩猎姿态。他的外表精悍,没有校内学者的儒雅,应该是政界人士。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他脸上的负气我不喜欢。
我们就这样默不做声的对望好久,他突然笑了。他问,你就是被单漠梵冷落了的“女儿”?
我没有回应。他提起单漠梵的口气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只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继续笑眯眯的说了下去。
我们不要兜圈子了,我只是想问你一些有关单漠梵的事情。
那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的吐出一个烟圈儿。先别说这种话。单心梦,你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知道,他是段祺瑞手下的外交官。
只是这样吗?“外交官”?也许说是“卖国贼”更加合适吧。
你什么意思?这样的话你怕是没资格乱说的吧。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什么意思?这得慢慢说,你不久就会明白我有没有资格。我先问你,如果可以救中国,你愿不愿意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谁又是我的“亲”?我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全然遮去眸中的冷然。我说,如果可以救国,我又为什么要拒绝。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那好,我不会太难为你,我只想知道他最近有没有跟什么特殊的人接近,有没有什么特别动向。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犹疑,发现自己对他终究是不忍。权衡之后,我小心翼翼的问,这会对他不利吗?
男人摇摇头。不,我们只是想要了解,然后阻止他。
只是阻止吗……我的唇边漾出微笑。迟疑了下,我说,他和一个日本女人来往密切,而且不久后要去日本。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了。
好啊。他满意的斜挑起一个嘴角,有些兴味的掐灭了烟头。事实是这样:你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日本驻华大使田中先生的女儿,从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可以确定段祺瑞想利用你父亲同田中小姐联姻达到亲日目的。那么接下来他应该会主张中国对德宣战,借扩大日本在华利益来赢得日本人的好感。可是,黎大总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我希望你将这一切公报,好制造一些舆论压力帮助我们阻止这一切。你愿意吗?
……
单小姐?
……那他呢?
什么?
……他,单漠梵,扮演了一个牺牲品……一个被利用的小丑的角色,是吗?
你很在意?是了,自己的父亲……毕竟不怎么光彩。不过——也许这么说你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完全有立场拒绝,可他没有,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说他是“卖国贼”……我想不算过分吧?
过分?我抬起头轻轻的笑着,眼中一片模糊。当然不过分……只是,这就是他的事业,他的信仰,他弃我不顾一味忠贞沉迷的理想?怎么看都像是普天下最肮脏的笑话。
那么你——
——明天请记者来吧,后天你会看到你想要的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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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彷徨的安魂曲 (END) - 由 九命 - 2005-7-22 23:11
[无标题] - 由 九命 - 2005-7-22 23:12
[无标题] - 由 杭潇 - 2005-7-22 23:13
[无标题] - 由 九命 - 2005-7-22 23:44
好棒 - 由 双子/gemini - 2005-7-23 19:17
[无标题] - 由 哈娃~echo - 2005-7-23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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