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五大奇书-红楼梦
#2
曹雪芹无疑是个深具同情心的作者,这里所说的同情心并非是看见流浪狗,“噢卖糕的”捂住胸口的那种。曹雪芹的同情心有点耶稣看世人的味道,并非说他的高度,而是说他的态度。

《红楼梦》通篇多少个人物?有人做过计算-----红学就这点好,什么都有人做------三百多个。这三百多个人物就算画在画上要费多少的笔墨?我以前跟着朋友去看画,名人画马,一匹马的一个价,八匹马的一个价,但绝不是一匹马乘以八。画的越多耗费心机越多,要顾及各个的姿态,各个的风采,还有互相的联系,不是copy&paste那么简单。后来画展最显眼处摆着某名家的百马图,价值连城,我好奇凑过去数马,发现所谓一百匹马,却至少有一小半是在糊弄,仗着站在远,有假山挡着,就随便勾点,没鼻子没嘴的,眼睛稍挑剔点儿,就不敢说是驴是马。这样一比较,就知道《红楼梦》的不容易,它就好像一副长卷,远远近近画了三百多号人,近处的人用的是细细的工笔,神采奕奕,远处芝麻大的人却也不肯简略,头发一丝一丝描上。阅者不必用放大镜,站的远远的,随便一望,就知道那是男是女,是悲是喜。换言之,随便挑出个人都是正史笔墨。

这样比喻并非是想说曹雪芹的文字功底,而是说他对人物世态的同情心,只有在这样同情心的基础之上,他才能深切地观察,认真地下笔。我想这样写作的,他可以算是中国第一个。所以后人评价红楼人物,这个好,那个坏,这个轻,那个重。我看全不是这样,曹雪芹爱他笔下的每个人物,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是立体的,鲜活的。他对他们都赋予深深的同情,所以用笔诚实自然,不去把可恨之人画成白脸曹操,也不去把可爱之人画成黑脸包公。后世说《红楼梦》角色不戴面具,就是这个意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写小说时还喜欢借机骂人,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忍不住,因为骂了之后心里舒服,可见忍住不骂是很难的。

曹雪芹开篇讲了一个石头,因为女娲补天把它落下了,心里不服气要去人世经历繁华。这样的开篇亦真亦幻,就是为了怕好事者拿去影射,这下好了,我说的是天上的石头,没名没姓,看你怎么对号入座?就好像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非要借《水浒》里的西门大官人说事一样,都是出於自我保护意识下的虚晃一枪。

而这石头不是贾宝玉,后来的神瑛侍者才是贾宝玉。这块石头只是挂在贾宝玉脖子做了个见证人而已。但写到后来,大概也是写乱了,给人感觉贾宝玉就是石头。因为一提宝黛就是木石前盟,如果黛玉是绛珠草,那宝玉就一定是顽石了。可是还泪一说又是怎么来的呢?绛珠草是还泪给神瑛侍者的啊。我看《红楼梦》的时候,心里疑惑了半天,搞不清楚。我想,曹雪芹如果不是死的太早的话,这里头的关系,他应该再理顺的。《红楼梦》里类似这样的糊涂帐很多,人物的年龄都是乱来的,大观园也是忽大忽小,我看决非什么艺术技巧、故意为之,实在是作者死的太突然了。

黛玉,宝钗都是跟宝玉很亲近的姑娘,一个是姑表的妹妹,一个是姨表妹妹,从血缘上讲不分彼此。而在她们背后,一个站着宝玉的亲祖母---贾母,一个站着宝玉的亲妈和亲姨---王夫人和薛姨妈,从支持程度上讲也是不分彼此。美国人看到这里一定要晕掉了,这么庞大的家族关系,简直是在考他们的心算。

宝玉什么时候才开始情定黛玉的,这很难讲,起码一开始他是两个都喜欢的。看见宝钗雪白的膀子就忍不住浮想联翩,小时候做春梦也是一个女子要兼二人之美。后来大家都长大,宝钗越来越表现出女强人的政治素质,一有机会就要教导宝玉积极向上,用功举业。其实这并非是坏事,男人总是要做事的,不能在大观园里靠别人养活一辈子。宝玉却不这么认为,他是纨绔子弟,不喜欢的事情宁可学鸵鸟把头埋起来不管,所以名士风采的黛玉更加合她胃口。他自己也说,要林妹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心情激动了老半天,其实细细想来却可悲,宝玉不过是顽童心理,顺我者好,逆我者坏罢了,取与舍就这么简单,黛玉那样聪明的人,竟然也要去激动,实在大可不必。这样的人生活中很有一些,我大伯就是一个,他有两个女婿,他偏爱小女婿,就因为小女婿不跟他强嘴。推想之,宝玉跟黛玉在精神层面上到底有多大的同解集,很令我怀疑。

黛玉其人是生活在半空中的,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落地,沾了人气就不好活了。她伶牙利齿,尖酸刻薄,半点不饶人,也是心性高傲是然,喜欢她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她的人会很不喜欢。我对她却有深切的同情,因为常常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然没有那么孤僻柔弱,但尖刻起来却是一样的讨人厌烦。而且我知道这样的女子是外强中干的,看起来难以亲近,实际上一肚子温润如玉。和黛玉一起生活很累,因为太出众,又不肯委屈;所以只能惹人远远的爱恋,聪明外露的女子大抵都是这个下场。和宝钗比起来,她身上少了很多烟火气,所以说,宝钗可以是俗世中最好的伴侣,而黛玉仅仅适合做个精神上的爱人。

宝钗是我喜欢的人物,大气,内敛,聪明,体贴,又不象黛玉那样毫无用处。这种人应该大用,关键时候又有气节,在国难时可以做良臣,在家贫时可以当贤妻。和黛玉不同,曹雪芹除了讲她博古通今,讲她文才快捷之外,废很多笔墨写她俗世的智慧。她知道当票,她知道画画要用生姜和酱,她知道怎么样奉承老太太和娘娘。这些都让我想起贾母,她们其实是一种女人,她们更加适合在群体中生活,她们踩得稳左右摇摆的翘翘板,有她们的地方就有稳定踏实,连带日子都是热气腾腾的,这说到底是种母性的体现。宝钗身上有不同于她这个年龄才有的成熟,相比之下,宝黛二人是拒绝长大的。有人很不喜欢宝钗的城府,我却很欣赏。这跟现实生活中一样,大家都知道单纯是件好事,但却都希望自己变的聪明圆润。而宝钗的城府还是不脱少女的可爱和天性中的浑厚,有人说她是大观园里的阴谋家,危言耸听了。这样的女子其实是镇家之宝,贾母之后她完全有能力做那个住满猢狲的大树,而黛玉是享受阶级,只适合艺术地活着,最后艺术地死去。

警幻仙子看见宝玉,说他是古今第一淫人,把宝玉吓得够呛,警幻宽慰他说,别怕了,你只是意淫而已。‘意淫’这个词应当是《红楼梦》提出的,在此之前,大部份男人对女子只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授受不亲,那是对嫂子;另一种是狎玩亵弄,那是对妓女。贾珍,贾琏,贾蓉等都是这种态度。在他们眼中,天下女子分为两类,能碰的,和不能碰的。而到了贾宝玉这里,又多出另一种态度,意淫。对女子,除了肉体上占有,还可以精神上欣赏而后呵护。至於现在,“意淫”已经不是什么好词了。而对於女子来说,‘被温柔地呵护着’是她们生机盎然的必要条件,宝玉无疑是在天性中带来这种得天独厚的气质,所以身处温柔乡中,而左右逢源。贾政拿了棍子去打,“打死这个不肖子算了”,也是怕他流入色鬼一党,其实以贾政的老派文人,是理解不了自己儿子的独特审美倾向的。
C`est pas la vie
回复


主题内容
闲话五大奇书-红楼梦 - 由 bloum - 2004-4-17 05:12
[无标题] - 由 bloum - 2004-4-17 05:12
[无标题] - 由 bloum - 2004-4-17 05:12

跳转到:


正在阅读该主题的用户: 1位游客
您的访问已通过Cloudflare保护,访问自美国/loc=US。